Kaukokaipuu

然后,不,写到这里就没了。

【墨虎】化雨

墨虎普通人AU,OOC,RPS。

全文2w2k完结。感谢所有看官,鞠躬,没有言语能表达我对大家的感激。




1.

王家卫快要走到小巴站的时候阴了一星期的天终于开始下雨。他在站牌底下站定,脱下外套盖在怀里的箱子上,透过被雨水打湿的镜片看街上开过的车。

浓得光线都分不开的云和雨让整条街都潮湿暗淡,所有的颜色都浸泡在灰色的影子里。雨下得不大,但雨点细细密密,比阴沉的天气更让人透不过气来。王家卫感觉越来越沉的衣服仿佛要把他也拖进一片混沌当中。


他第三次把箱子放下擦眼镜上的水的时候发现旁边多出一个打伞的人,王家卫转头的时候他看了他一眼,嘴唇抿成一条线,然后很快模糊在再一次被打湿的镜片后面。


等他的衣服再也擦不干眼镜上的水,那班车终于风风火火地出现在路口,风驰电掣地冲过来溅起一片水花。王家卫向后撤,刚才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往后这一步就结结实实撞在他身上。

还没等王家卫说话,对方就一脸尴尬地小声道歉,低着头溜上车。王家卫跟在他后面,等小巴嗖地开出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回头说一句对不起。

那人抬起头,一双特别清楚的眼睛像是能分开那条模糊的街上朦胧的雾。


王家卫突然觉得这片混沌开了个口子。



王家卫原来不住这边,今天是搬过来的第一天,如果他有看黄历的习惯,就会发现上面写着忌乔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淋成落汤鸡。

他抱着被泡软的纸箱下了车,后面跟着刚才那个走路没声音,眼睛特别好看的人。两个人一直往同一个方向走,王家卫都开始觉得对方是追着他卖保险的。结果到了门口他拿出钥匙,开了隔壁的门。

“你也住这?”

那人看着他,低下头露出一个十足腼腆礼貌的笑。

“是啊,好巧。”


那天在箱子里淋湿的本子在王家卫举着台灯烤了第两个晚上后终于勉强干了,他看一眼表发现已经十一点多。瘫倒在床上,才明白心里空得发慌的感觉从哪来。他还没吃晚饭呢。

王家卫一直觉得吃东西是件特别重要的事,但是因为一个懒字,也咬牙学会凑合。今天晚上他就打算去便利店,买碗泡面凑合填饱肚子,没想到走不出半个街区就被香味勾住了鼻子,他向四周看了一圈,终于找到那家不起眼的、还亮着灯的小店。

“后生仔,来碗面?”煮面的老头罩在汤锅蒸腾的热气里,气走丹田,说话声不大但中气十足,在王家卫心里,这形象宏伟得不亚于武侠小说里的世外高人。


没过五分钟,一碗云吞面被放上桌,实实在在的白瓷大碗,银丝细面盖着云吞,汤头里飘着一撮细细的韭黄丝。王家卫顾不上被蒸汽蒙了一层白雾的眼镜,夹起一筷子就往嘴里送。

汤鲜面韧,云吞咸香弹牙。他一口气吃了大半碗,热汤面填上空荡荡的心和肚子,又把五脏六腑理得顺顺当当。

靠近店门口的料理台边上,煮面的老头已经开始刷锅,那最后一碗面好巧不巧,仿佛就是特意给他留着的,王家卫突然就觉得老天爷今天特别照顾他。

等把最后一口汤都喝干净,王家卫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擦他的眼镜和被烫出来的眼泪,这才发现店里还坐着另外一个人,看向他的眼神无比犹豫纠结,连面前那只滚圆的猫都挡不住。

“嗨,又是你啊。”王家卫咧开嘴,露出两颗有点歪的门牙。


后来那人告诉王家卫,他一直不好意思跟他打招呼,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把一碗面吃得那么认真,连蛋散在他桌上转了三圈都没抬头的人。




2.

那天之后王家卫成了那家小饭馆的常客,经常也能碰到那个好像跟他特别有缘的邻居。在几次只言片语的叙谈中,王家卫知道了饭馆那只猫叫蛋散,原来那家饭馆还是冰室的时候买来抓老鼠的,但其实它根本不会抓老鼠。煮面的老头每天开张到半夜十二点,除了会煮面,做的煲仔饭也特别好吃,但是只有中午卖。还有对方在出版社当校对,名字叫梁朝伟。

梁朝伟是个特别礼貌特别安静的人,从来不在隔壁弄出什么大动静,从那张惜字如金的嘴里说出的寥寥几句话每一句都像是仔细斟酌过的,让王家卫捉摸不到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不过王家卫在生人面前也有点腼腆,两个人偶尔同路的时候能随口说上几句,没话可说的时候也能不太尴尬地各想各的事,王家卫就觉得和梁朝伟做邻居也还算舒服。


王家卫每天早上爬起来去报社上班,晚上窝在家里写欠稿,十点半准时光顾楼下饭馆,周末偶尔约个朋友看场电影,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了大半个月。

有一天杜可风打电话来约他去喝酒,英语粤语普通话掺在一起,含混不清颠三倒四,听声音就好像他从昨天晚上喝到现在似的。王家卫听了半天才明白他是说他家那边开了家新酒吧,里面有个调酒的女孩特别好看。


“等等,你和Fiona分手了吗?”王家卫对着已经被挂掉的电话,后知后觉地问。



入夜后那一点凉下来的风吹进灯火明亮的街,五颜六色的招牌和被酒精捂红的面孔又把那一丝凉意烧得发烫,酒吧铺满整条街,来往的人眼里映着霓虹。王家卫抬头挨家看店名,招摇的灯照在脸上,心就跟着躁动着飘起来。


他进门的时候杜可风正趴在吧台上,冲对面的女孩讲他永远也讲不完的笑话,那颗怎么也梳不服贴的卷毛脑袋被吊灯照成一个金灿灿的鸡窝。调酒的女孩戏谑地笑着把玻璃杯往前一推,撂下话刚说一半的杜可风和一句“国语讲得不错”就转向别的客人了。王家卫仿佛听见那颗卷毛脑袋里机器卡壳的声音,一下子绷不住笑出了声。

能治住这位的,真是位女侠了。


杜可风是个摄影师,再之前是个水手。随着航船浪迹天涯的日子给了他讲不完的故事,可能也让他上了岸之后得找点什么让自己觉得还在海上漂着。所以他除了有讲不完的故事,还要有喝不完的酒。

这天晚上他冲着调酒的女孩讲了一晚上的故事,喝了一晚上的酒,一直到酒吧打烊。王家卫撑着沉得脖子支不住的头,手指一个一个点前面摆了一排的酒杯。

“一个,两个,三个…不对啊。”

他伸手从台面上摸眼镜,戴上的时候差点戳到眼睛。这可真像到了船上,整个屋子在眼前天旋地转左摇右摆晃得他想吐,结果趴下之后晕得更厉害。玻璃杯一会是一排一会是两排,绕着弯在他眼前打转,他怎么都数不清楚。

“一,二,三,四,哎,你能别晃了吗?”

杜可风没理王家卫,扶着他的肩膀,晃晃悠悠地爬到吧台上,伸开双臂模仿战争英雄。


“嘿,要不要我做你男朋友!”

“回家睡觉啊,梦里说不定能做我男朋友。”


“你啊,没戏。”

王家卫不数他的酒杯了,改笑杜可风,笑着笑着天花板掉了个,他一看,自己坐在地上呢。

“什么没戏了,有戏呢。你才谈过几次恋爱啊,上次是谁最后让人家女孩等不及了,自己把号码给你?你还三天之后才打过去?还有上上次…”


“不是,你别说了,能不能先扶我起来?”


杜可风骑着他那辆只能拍照破摩托送王家卫回家,不但动静大得像是要把方圆一公里以内的人都吵起来,而且还特别颠屁股,颠着颠着,还剩的那一小块管用的脑子也被颠成一团浆糊。


谁能想到两个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骑着辆冒黑烟的摩托车,没掉进沟里还找到了家,除了头疼屁股疼,腿被摩托车排气管烫破了一块皮,胳膊腿眼睛鼻子一个都没少。王家卫第二天中午从自己床上醒过来,就觉得要么是老杜要么是他,肯定是字典里吉人天相这个词边上的注释。


晚些,王家卫突然想尝尝煮面的老头做的煲仔饭,出门的时候看见钥匙躺在地上,下面压了一张纸。纸上面写了一行字,字往左边歪,每个笔画转折都要绕个圈,就像是小学女同学写的日记。

Hi,你好像忘记拔钥匙了。


那张被攥皱又抹平的纸,最后又从门缝里被塞回了梁朝伟家。那行长得像小学女生的字下面又用初中男生乱糟糟的字添上一行。

多谢。下次请你吃煲仔饭。




3.

王家卫小的时候,一块玩的小孩老是比赛爬那条路一栋楼上的排水管子。爬得最高的能出好几天风头,那些低年级小男孩也会仰起挂着鼻涕的小脸,乖乖跟在屁股后面做小弟。要说王家卫,虽然还算是个知道分寸不让父母操心的好孩子,但是真要淘气起来,冲动之下也足够人头疼。

就比如说,他还真爬过那根管子。然而就在他成为一帮伙伴的崇拜对象的第二天,一个想打破他记录的同级生不慎踩空掉下来摔断了胳膊,小男孩打着石膏的手臂不但抢走了他的关注,还给了他一整个晚上来自担心得要死的老妈的责骂。

于是之后的某一天,气愤难平委屈不已的王家卫小朋友在作文里写下一句话。

“每个人在小时候都是闪闪发光的,直到某一天一件事情让他们成长,沦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好在他生性乐观,缺失的崇拜和天降的灾祸在他记忆里淡化,这愤世嫉俗的观点也在成长中被丢于脑后,他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快乐,又开始和别人一样爬天文台的栅栏,只是偶尔会在某时某刻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立在面前,声音像过山车般跌宕起伏的老妈。



其实香港也是有冬天的。等那些没完没了的雨飘到不知道哪个天涯海角的时候,某一阵风突然就会让人冷得想从衣柜边角再找出几件衣服穿。

王家卫小朋友在下雨的日子好像长得特别快,所以他童年时代的每一个冬天似乎都穿着短了一截的外套。平常倒也罢了,冷风过境的时候,他就只能使劲拽着悬在手腕上面的袖口。

但是记忆里有一群人是不怕冷的,比如这一带永远都踩高跟鞋的女人和像候鸟一样时常造访的外国水手。不管是多冷的夜晚,他们都穿着迷你裙或薄衬衫,相互拥抱着挤进被黑夜唤醒的灯光。

后来这群候鸟似乎忘掉了这个海湾,再也没有像王家卫记忆中那样在轮船靠岸时钻进等待他们的女人怀中。他也在一个又一个冬天过后脱离了充满好奇和困惑的童年时代。


高中毕业,升入大学,王家卫的成长轨迹属于那种会让小朋友的家长会凑过来打听教子方式的。唯一一次在行进中拐了个小弯,就是电视台训练班到大学招人,好在王同学在犹豫了两天之后老老实实留在学校,不然可能连毕业证都拿不到。

不过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王家卫毕业之后没有听从父亲的建议去旅店做工,反而是去了报馆,虽然平常写的是八卦新闻连载故事,但是也可以挤一挤算到作家行列。稿酬可以维持生计,那位一直觉得儿子没有在做正经工作的老父亲也渐渐放下心来,任由儿子随意发挥。

当然,王家卫从来没敢把自己因为拖稿丢了几次工作的事情告诉家里。



住所随着单位改换,换着换着就换到梁朝伟隔壁。




4.

等到杜可风终于追到了酒吧调酒妹,王家卫和梁朝伟已经熟到就算半夜餐馆里只有他们俩和煮面老头三个人也会挤在一张桌子前吃面很久了。

相处一段时间,梁朝伟的形象终于不再只是一个彬彬有礼的邻居,王家卫越发觉得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就比如他每件衣服都干净得像是每次洗完只穿一天,但是却能经常在下水道边上蹲半天喂可能一个月没洗澡的蛋散。

煮面的老头会从大铁锅和蒸腾的雾气后面探出头来和他开玩笑。

“小伙子,你不怕把它的嘴喂刁了,以后不吃我的猫粮。”

要不就是,“它是不是都比你重了?”


蛋散是只非常有风度的猫。虽然初次见面的时候被王家卫完全忽视,但它还是原谅了他,而且给予他加倍的恩宠来彰显自己的肚量,只要他一踏入店门就缠在他脚边,然后在他落座之后蹲在他大腿上审查他有没有好好吃面。

梁朝伟说蛋散可能喜欢他。

有一只猫对你着迷,还每天投怀送抱是多少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可是蛋散是一只不用自己觅食还伙食特别好的猫。它每次往王家卫腿上砸的时候,他都能眼泪模糊呲牙咧嘴半天,觉得自己面临双腿残废的危险。梁朝伟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那碗面,抿着嘴憋笑。王家卫说你还笑,这是不是你们两个商量好的?

蛋散叫一声,从王家卫腿上跳下去,然后把两个人的裤脚都蹭上猫毛。



日子不痛不痒平平淡淡地又过了几个月,煮面的老头丢下两位忠实食客回西贡了,说是女儿出国读书,自己得回去陪老伴养老。走的时候两个人约着去送他,蛋散一屁股坐在王家卫脚边,似乎把自己也当成了送行者的一员。

梁朝伟蹲下来像往常一样摸两下它的背,然后再挠它的下巴,轻声说蛋散要和爷爷一起走啊,不然白吃了爷爷那么多猫粮。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王家卫,又凑到蛋散耳边说,他会想你的。于是王家卫也蹲下来,向它保证会记得它,想了想觉得有点傻,又加了一句。

“他也一样。”


最后蛋散还是留下了,煮面老头说想留下就留下吧,它是属于这里的猫。


有一天晚上王家卫去买泡面,回家的路上经过小餐馆的遗址,发现梁朝伟在喂蛋散。王家卫停下来,蹲在梁朝伟旁边,猫没理他,专注于挑切碎了混在猫粮里的水煮鸡胸。

“你看它是不是瘦了?”王家卫仔细看了一会,问。

“嗯…”

梁朝伟侧过头看王家卫,过了一会又说,它会不会想爷爷了,然后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抿起嘴,又把头转回去看蛋散。

两个人蹲在路边,看着蛋散把碗里的猫粮都吃完了,临走的时候梁朝伟摸摸它的头,说明天再来,王家卫也学着他摸了摸,也说明天再来。

但蛋散是一只很有想法的猫。

走到楼下,王家卫发现猫就在他屁股后面紧紧跟着呢,眼看跟踪行动暴露,它就坦坦荡荡地往两人前面一躺。就像是在说,我看你们都是聪明人,该干什么知道吧?

聪明人王家卫明白这就是他报答一直以来的恩宠的时刻,伸手把它从地上抱起来。

“要不我们带它回家吧。”


关灯之前,王家卫看了一眼蛋散,它窝在铺了两个人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旧衣服的纸箱里,一双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王家卫突然觉得这猫和梁朝伟挺像,都有一双特别清楚干净的,又好像只能装得下美好的东西的眼睛。

想到这他叽里咕噜滚下床,踩上拖鞋就冲出去敲隔壁的门。

门开了,梁朝伟疑惑地看着他,一只手还不忘攥紧T恤领口。

“蛋散喜欢你。”

“嗯?”

“虽然它选住我家,但是他肯定喜欢你。”

梁朝伟用了一段时间才消化掉这句话,然后笑了,眼角弯起一条纹路。
“知道了,你早点休息。”


王家卫回去的时候蛋散已经睡了,他摸了摸它蜷成的那个圈,它用毛茸茸的橙色大尾巴扫他的手。

他躺回床上,嘴角忍不住咧到耳根。


突然就觉得有点家的感觉了。




5.

日子对于王家卫来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早上出门前敲隔壁的门让他帮忙用胶条粘后背和屁股上的猫毛,晚上下班后得仔细看看有没有断了哪根电线摔了哪支钢笔。昨天梁朝伟过来帮他一起往桌子腿床柱子上缠上麻绳,因为蛋散一直在用他的床单磨爪子,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希望蛋散能放过他那撕成布条的床单。还有,有一天蛋散撕了他的稿子,但是主编怎么都不相信,还说这是小学生才用的借口。后来他只能把桌子上的纸啊本啊都藏进抽屉里,顺便也算收拾桌子。

但是和吃饭比起来,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深夜食堂关门了,就得自己解决空虚的肚皮。两个人商量着就凑合到一起,轮流做饭,不做饭的那个去洗碗。但是方便面再怎么做也做不出个花来,吃了两周的方便面之后,他俩看到一根一根细细的东西就条件反射地想吐。王家卫说换换吧,再吃一顿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碰方便面了。梁朝伟说好啊,那你还会做什么?王家卫一动不动想了半天,说我们买个电饭煲吧。


王家卫在厨房里剁葱花,左手离刀特别远,怕切着。梁朝伟嫌他做饭的声太大,于是把帽衫的帽子戴上,两根绳拽紧系好,然后窝进沙发里,腿上放着要审的稿子,嘴里咬着那根红色水笔的尾巴。王家卫从门口探出头来看他,边笑边说:“觉得吵就先回你家,等做好了我去叫你。”

梁朝伟头也不抬,红笔在纸上圈圈点点。

“我得看着蛋散啊,它要是跑进厨房怎么办?”

蛋散像是听懂了,很配合地跳上沙发,一屁股坐在那一沓稿子上面。王家卫幸灾乐祸地咧开嘴,回头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在碗边上一磕,再沿着裂缝掰开让鸡蛋滑进碗里,洗手的时候顺便洗了切葱的刀,然后把鸡蛋打散了放到一边,油倒进烧热的锅里。

反正工作不下去,梁朝伟就跑到厨房里,探头看锅底噼啪作响的油。

“哇,放这么多油,你是炒蛋还是炸蛋。”

王家卫自己已经手忙脚乱,没时间理他,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蛋液泼进锅里,然后站到铲子刚刚能够到的地方伸长胳膊在锅里搅和。梁朝伟没反应过来,衣服上被溅上一串油点子,他看了一眼衣服,抬起头看王家卫,眼神惊讶又委屈。

“溅到你了?”

“溅到衣服了。”

“还不是你自己过来的?哎,反正已经溅上了,要不你过去看看熟没熟?”


王家卫把蛋炒饭盛出来,切好的葱花洒在上面。嫩绿配金黄,虽然做的过程曲折了点,卖相还是不错的。蛋散从猫粮里抬起头,饶有兴趣地打量桌上的炒饭。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是所有猫都这么能吃吗,”王家卫说着把一只碗推到梁朝伟面前,“尝尝,我没骗你,我真会做饭。”

梁朝伟吃了一口,认真地看着的王家卫,说:“好吃,你尝尝。”

王家卫松掉一口气,表情逐渐转为欣喜,也拿勺挖了一大口送到嘴里。

“啊?死了,忘放盐了。”


刷完碗两个人并排坐着,梁朝伟继续看那一沓稿子,王家卫在他边上写东西。沙发虽然不是单人的,但两个人和一只猫坐在上面还是有点挤。梁朝伟把自己缩得尽量小,一只手拿笔,另一只手挠蛋散的耳根。猫趴在他腿边咕噜咕噜叫着,然后翻身露出白色的肚皮。王家卫动不动就用肩膀顶梁朝伟一下,问他这个字怎么写怎么写。梁朝伟说你把手给我,然后把字写在伸来的手上,红色墨水顺着掌纹晕开,很快模糊在掌心。

“等我写完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

梁朝伟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但是是看着他,就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好。”


远处某棵树上响起初夏的第一声蝉鸣,似有似无听不真切,消失在寂静的夜和万家灯火中。

夏天快来了。




6.

又是一个刚下过雨的夏日夜晚,空气闷热潮湿得让人觉得动一下都是罪过。王家卫打开电风扇,回身又敲了一下那台动不动就雪花屏的旧电视。梁朝伟蜷在沙发上,问他这么敲真的有用吗?王家卫一屁股跌进已经快要塌到地面的沙发,说,不知道,但是敲坏了能换个新的。

天气太热,蛋散一点都不想往这两个发热体边上凑合,自己趴在地板上舔毛。王家卫越过梁朝伟看它,然后又指指他的头发,说要不你把头发剃了试试,可能会凉快点。梁朝伟说别闹,看电影呢。王家卫凑近了,伸手揪起梁朝伟头顶一撮头发,两个人热得发烫的胳膊贴在一起。

“你看都这么长了,我给你剪了吧。”

梁朝伟把眼睛从电视上移开,又好气又好笑。

“不要!”


电视里放的是好几年前的台湾片,几个喝得面孔通红的年轻人唱着一首很老的歌,叫《港都夜雨》,听着让人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王家卫偏过头,发现梁朝伟正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装着他的影子,像风都不舍得吹皱的湖面,万般心思装进眼底,只剩亘古不变的一块明镜,映着他。

王家卫想问他你看什么呢,不知道怎么就忘了张嘴,也怔怔地看着他,耳边是带着杂音的,很慢很安静的吉他声。他突然就觉得世界变得特别小,只装得下他们两个人。


看着一半呢,电视又坏了,王家卫站起来又砸了两下,没反应,问梁朝伟喝汽水吗,他点点头,王家卫就从冰箱里拿出两个玻璃瓶,打开,然后把其中一瓶塞进梁朝伟怀里,冰凉的瓶子上结成的水珠就尽数落在他胸前的衣服上。梁朝伟赶紧坐直了,抽出纸巾擦身上的水。

“你就抱着吧,湿了还凉快呢。”

梁朝伟一脸嫌弃,说你帮我放桌上好吗,我等会喝。王家卫叨叨着他什么都不懂,回手却把他那瓶也放上桌,并排摆着。梁朝伟问他你怎么不抱着,王家卫说,我陪你啊。

黑白色的噪点终于转成画面,是台湾雾色朦胧的海。


结果王家卫确实是陪了他,这两瓶汽水两个人都没喝着,蛋散在桌子上转了一圈,两个玻璃瓶相继躺倒,吓得猫蹦下桌子拔腿就跑,剩下凉冰冰的甜水冒着气泡在桌子上肆意流淌。他们俩顾不上看电影了,把卫生纸一张一张扔在桌子上,赶在汽水滴上地板之前把它擦干。等收拾完,王家卫拎起一个瓶子,坐上沙发,把里面最后一点倒进嘴里,然后对梁朝伟说,你看,现在你欠我两瓶汽水。

“才没有,有一瓶是我的。再说,你怎么不给我留一口?”

“你想喝?”

王家卫把沾了汽水甜腻的黏糊糊的掌心伸到梁朝伟跟前。

“那你舔舔吧。”

梁朝伟呆呆地看着那只手,脸一直红到耳尖。王家卫被软绵绵地推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血液都上了头,胳膊一点都没力气。

“哇,恶心。”

王家卫绷着脸,学着他说:“别闹,看电影呢。”



他们在电影里阿云柔软的、怯生生的嗓音和汽水甜丝丝的橙子味中紧靠着睡着了。


电视还亮着,念白和风扇吱吱呀呀的声音混在一起。

“哥,这封信爸妈叫我暂时不要写,不过阿云她妈叫我一定要写,我没办法。阿云跟别人结婚了,她丈夫是个邮差,听说是去公证结婚的。过了很久才写信回来说要回来做客。她妈妈不理她,也不让他们进门。爸爸回来说,那个男孩看起来比阿远将才。她妈妈就哭,一直说让阿远回来问她。后来,妈妈送她一个戒指,说准备好久了。妈妈送她的时候,阿云就一直哭一直哭。哥,阿公说,这是缘分,不能勉强的啦。”

阿云烫了头发,穿一条粉色长裙,和带走她一封封寄给阿远的信的邮差站在一起。后来阿远回到小村,从他住的地方能看到海,和从前一样,特别安静,特别好看。


最后现实压抑着憧憬,所有心思化在风尘里。



7.

第二天早上王家卫醒过来,打开门看见门口放着两瓶汽水。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已经被凝结在瓶子上的水浸透了,上面的红字晕成模糊的一片。王家卫怕把它从地上拿起来就撕破了,就蹲下来仔细地看。纸上就写了两个字。

还你。


王家卫最近像是打了鸡血,积攒在笔杆里的墨水像是开了闸,源源不断地流到纸上。写满字的纸一张张翻过去,经过一连七个晚上的奋笔疾书后,王家卫终于把那个梁朝伟天天都见但只见过封面的本子扔在他堆了一沓稿纸的膝盖上。

“你看看。”

梁朝伟看看他,又看看膝盖上的本子,最后小心翼翼用两根手指捏起边缘磨得发白起毛的封皮,郑重翻到第一页,上面是王家卫用他圆鼓鼓的,横不平竖倒还算直的字写的标题。再翻到第二页,是个剧本。梁朝伟脑子里冒出一堆问题,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结果最后挑了最傻的一个。

“你写的?”

王家卫挑起两条本来就和眼睛不太亲近的眉毛,假装特别担心地问:“完了,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都说胡话了?”


王家卫觉得人要是拿起笔,就得写点真诚的东西。在报社写的那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八卦新闻算不上真诚,就算骗的了别人,骗不了他自己。他心里清楚,写这些就是为了那点稿费,下笔的时候有时候都觉得对不起自己小时候读的四大名著。

但人就是离不开钱这个东西。所以心里再怎么不舒服,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该写的假话也还是要写,唯一能做的,就是拖拖拉拉地写完稿子之后,把那颗不安分的心往纸上放一放。

其实他最初也想过,要是当时他就一个冲动去了电视台的训练班呢?后来就不想了,他这个人还是挺乐观的,觉得肚子里的东西是真的,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总有一天能有人看到。


梁朝伟握笔握得离笔尖特别远,无名指和小指也不是像平常人一样弯在下面垫着的,所以写字的时候手基本上碰不到纸。王家卫说你这是什么姿势啊,然后整个人趴到梁朝伟身上,抢他手里的钢笔。梁朝伟被压在下面,赶紧合上被他画满了红圈圈的本,说你别闹,已经够乱的了。王家卫不管他,学梁朝伟拿笔的姿势捏着那根钢笔,说你这不对,这样怎么写字?接着握好笔,抓过梁朝伟的左手。

“我教你怎么写。”

然后在他的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梁朝伟红着脸把手抽回去,另一只手抓着王家卫的衣服把他从身上移开,说你懂什么,我那是怕把墨水蹭花了。左手却把那三个字攥在掌心里。



王家卫果然用不惯梁朝伟这支笔,握得离笔尖太近,漏了满手的红墨水。梁朝伟把王家卫的宝贝剧本扔到一边,比他还怕弄脏了。谁知道王家卫把漏水的笔塞回梁朝伟手里,然后用那只像是刚从杀人现场出来的手握住梁朝伟的,说我还得给你纠正纠正,边说边留下一串带着铁锈味的红指印。梁朝伟眼睛睁得圆圆的,垂着眉毛张着嘴愣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

“你干嘛老是搞我?”


王家卫觉得梁朝伟有时候像活在自己的时空里,时间到了他那里就会过得慢一些,他在他身边的时候,连带他的时间也过得慢了一些。他好像有好几个晚上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蛋散,看梁朝伟皱着眉,读他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丢了好多笔划的天书。梁朝伟开始还经常会停下来,气呼呼地问这到底是什么字啊。到后来那些字连竖着的笔划也不直了,开始像梁朝伟的字一样往左边歪,他却不说话了,肩膀靠在王家卫的胳膊上,安静得他觉得呼吸声太大都是罪过。

最后梁朝伟把吸了好几管红墨水所以好像有点皱巴的剧本还给王家卫,说,好看。

要是换做别人,王家卫可能还会琢磨琢磨,再问上一句,就这样?但是这话从梁朝伟嘴里说出来,他就觉得像是把所有的话都说了,如果真问他为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可能就是信他。

梁朝伟也信王家卫。




8.

那天杜可风给王家卫一瓶酒,说他怕放自己家里哪天就喝晕了。王家卫和梁朝伟两个人一合计,找了个周末就打开了。一杯下去,味还没尝明白脸就开始烫了。王家卫一喝酒话就多,带着一点酒意往梁朝伟家那个比他家还小的沙发上一躺,问他你觉得我写的剧本有人要吗。梁朝伟点头,怕王家卫不信,还特别真诚地说,真的。王家卫笑了,明明说的是真事,语气却特别夸张。

“我上大学的时候,差点去了tvb的训练班。”

然后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要是那时候去了,可能现在我是个导演呢。我是真的想干这个,我小的时候,我妈就天天带我去看电影。我就觉得特别好,特别好,像做梦一样。”

梁朝伟看沙发上没他的地,索性坐在地上,说没事,迟早都会有的,这几年是积累人生经验。说着把杯子里的酒倒进肚子,拿起酒瓶的时候突然也笑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之前我朋友还想拉我去训练班呢。”

“后来呢?”

“当然没去啊。”

王家卫腾地坐起来,比说自己没去训练班的时候还后悔,哎呀!你怎么没去呢?梁朝伟吓了一跳,看着他半天才说,我去干嘛呀?王家卫说,你看,你长这么好看,不比有些明星强多了?你要是去当演员,肯定红。梁朝伟皱起眉抿着嘴看他,过了一会才开口。

“你又闹我。之前怎么没听过你说我好看?”

王家卫喝掉杯子里的酒,然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用杯底敲梁朝伟的头。

“你怎么不信我呢?我是说真的。我看人可准了!”

虽然近视,但是王家卫有时候确实有异于常人的观察力。比如他有一天突然和梁朝伟说,你知道吗?你右半张脸比左边年轻。梁朝伟将信将疑地去照镜子,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王家卫见他不说话,又躺回沙发上。

“你说,要是我们都去了tvb,我当编剧,你做演员,肯定还是能见面。这就是缘分。”


一瓶酒喝得见了底,两个人都已经醉得够呛。梁朝伟属于那种喝多了就浑身发软不说话的类型,王家卫就一直一个人在那里唠唠叨叨,天马行空地说拍电影的事。梁朝伟突然转过身看他,晃晃悠悠差点躺到地上。

“王导,你得给你未来的影迷签个名。”

王家卫一拍大腿,说,签!你要多少我都给你签,你可是第一个看我剧本的人。接着就在浑身上下摸了一圈,找笔。梁朝伟掏了半天,把那支漏过王家卫一手墨水的笔掏出来,说别找了,凑合用吧。王家卫说行,纸呢?哎算了,我签你手上吧。于是王家卫的名字就又歪歪扭扭地印在梁朝伟的掌心。

王家卫抓着他的手看了半天,咧嘴笑着说不行,我得再给你添点。然后假装特别认真地在名字下面又画了个大红疙瘩。梁朝伟把手抽回去,低着头仔细端详。

“这是什么啊?”

“你好好看看。”

“看不出来。”

“是我的心,给你了。”

这还没完,王家卫说一般签完名还要拥抱呢,然后踉跄着站直,把地上盯着自己手上红墨水发呆的梁朝伟捞起来按进怀里。梁朝伟的脸埋在他肩膀上,一个劲往下滑,小声说你这样不对,他们都是握手。说着还想用两条没力气的腿撑起自己的身子。

哪里撑得起来啊。

王家卫感觉像抱了只小兔子,瘦瘦小小,软绵绵热乎乎的。

梁朝伟在他怀里嘟囔,说你饶了我吧,我站不住了。最后连声音都变了,说家卫,不行了,真的。


“哎,你怎么哭了?”




9.

蛋散终于不像原来吃的那样多了,也不会再动不动就弄坏什么东西。那天杜可风来到王家卫家,猫闻到酒精味,很警觉地抬起头,却因为太胖所以没能成功跳到桌子上。杜可风抱着它,说他很想以前水手们一起在船上养的猫。


杜可风和那个调酒的女孩分手了。

他一张一张把洗好的照片放在王家卫面前,每一张上面都是那个女孩,最后一张是她流泪的脸。那是一张很美的照片,她的痛苦与解脱、怨恨与不舍、脆弱与美丽揉杂在一起,被永远钉在那张薄薄的像纸上,等待被他铭记或遗忘。

杜可风紧紧攥着那一张照片,喃喃。

经过我的侮辱,她绽放出更美丽的一个她。

但这样的美丽值得她的痛苦吗?

为什么我的创作过程需要这样的痛苦?

这对她很不公平。

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我一辈子是孤身一人,我很清楚。


最后,他用打火机点燃那一堆照片,隔着跳动的火焰和在火焰中蜷曲着燃烧的胶片,用一双不知道是被酒精还是眼泪熏红的眼睛看着王家卫。

“所有东西都有一个缺口。”




10.

这章发不出来,影响阅读体验了非常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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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那天台风在附近登陆,但是他们那里没下雨。梁朝伟下班回家没多久就听见王家卫敲他的门,打开门,王家卫无措地站在外头,说蛋散不见了。

蛋散之前偶尔也会在家里藏来藏去的,但因为体型足够大,两件加起来也没多大的房子根本也藏不住它。但这次不一样。两个人把王家卫家每一个抽屉都打开,床底下沙发下面都看了一遍也寻不着它的影子,早上放在那里的猫饭和水好像也没有动过,梁朝伟的眼睛和被翻乱的房间一样空荡荡的,抿着嘴不说话。王家卫一看就明白了,但是故意把眼神错开,想说点轻松的,但是声音都发抖。

“这个胖子,怎么为了逃跑饭都不吃了。”


王家卫在前面,稍微有点驼背,但还是比街上的人都高出去好多。他步子特别大,梁朝伟走着走着就跟不上了,只能小跑着追他,随着他一路往人少的地方拐。夏夜闷热潮湿空气纹丝不动,吸进肺里像是把五脏六腑都挤成一团,梁朝伟有点喘不过气来,眼前除了王家卫,剩下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们就在这座被林立的楼宇切割成迷宫的城市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想从某个小巷里找到他们那只猫。

他们去了最开始认识蛋散的那家小餐馆,那里新开了一家便利店,冷气开得很足,王家卫趴在收银台上,很认真地问有没有看到一只橘色的猫。那天晚上他把这个问题问了好多遍,从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到摇着扇子听广播的老头,最后他们两个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周围的店铺都关门了,街上只有运水果的工人。头顶上的高楼挤在一起,每个发光的窗户后面都有一个孤独的人或者一个温暖的家,两个人像是没有边际的荒漠中濒死的旅人,紧紧拥抱着,分享头顶那一小块没有星星也没有云彩的天空。

那天王家卫终于懵懵懂懂地明白,美好的东西大约不会总留在身边的。


梁朝伟听说有时候猫知道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会藏起来自己面对死亡。他虽然不清楚蛋散到底几岁,但从他刚搬过来就见过它了。蛋散一直好吃好喝,从不为什么事情伤脑筋,应该是一只很长寿的猫。它最近瘦了不少,也没有那么爱闹腾了,晚上的时候总是安静地窝在两个人中间,现在看来,可能是它一个漫长又郑重的道别。

但王家卫还是会说蛋散只是跑走了,它是属于这里的猫,不会甘心一直待在王家卫和梁朝伟家那一亩三分地里,偶尔也要出去走走。梁朝伟就看着他,慢慢叫一声他的名字,然后什么都不说。

但是王家卫还是有时候会关了灯坐在床上,故意不睡着,看看蛋散会不会从哪个角落窜出来,像原来一样一屁股坐在他脸上。有一次王家卫端着它的饭盆,说我不管你吃得太多了,你回来吧,觉得不够我多给你买点猫罐头。他觉得自己听觉变得特别敏锐,每次有一点声音他都会跑过去看看是不是蛋散回来了。

但是蛋散是一只很有性格的猫,可能它下定决心做的事情是不会因为猫罐头而改变的。

后来王家卫和梁朝伟说,你还记得咱们看的电影吗?当时我说电影里的海特别好看,你说西贡那边的海也那么好看,然后我说咱们一起去看,带上蛋散。你说它是不是等不及咱俩,自己跑过去了?

梁朝伟看着他,眼里有一种王家卫不明白的东西。

“蛋散不会不要咱俩的。”


后来王家卫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蛋散圆滚滚的,用那双特别清楚干净的,好像只能装得下美好的东西的眼睛看着他。王家卫跑过去抱它,蛋散却说它要走了,说它会想他们两个的。转身的时候,它用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扫了一下王家卫的手。


后来王家卫果然再也没梦到过它。屋子仿佛一下子大了很多,但他还是喜欢这里乱哄哄的样子。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他问梁朝伟,是不是与其得到了再失去,还不如最开始就没有得到?





12.

梁朝伟下班回来的时候,从月初不太宽裕的钱包里拿出点钱,买了三根便利店里按根卖还卖得不便宜的香蕉。这还是王家卫告诉他的,吃香蕉容易让心情好。

他拎着三根香蕉上楼,到王家卫门口先敲了敲门,接着开门进去,把东西都放在桌子上。王家卫正在卧室里跟他那个东西堆得摇摇欲坠的床头柜较劲呢,T恤后背上湿了一块,鬓角的头发也沾了汗。梁朝伟说你去洗个手吃根香蕉,得先把东西放一边再搬。王家卫绷着脸,不知道是和自己生气还是和床头柜生气,梁朝伟笑了,说行了,快去吧,吃香蕉容易让心情好。

梁朝伟把台灯拔下来放好,又把书还有那一沓凑不到一起的稿纸搬到外面,等王家卫满嘴塞着香蕉回来,两个人一起把床头柜搬到另一边。王家卫歪头用袖子擦汗,然后还打量了打量梁朝伟比他还细一圈的手腕。梁朝伟飞快把袖子放下,小声说你看什么呢,王家卫说,看咱俩能不能挪动这张床。


两个人又拖又拽,终于把床从屋子一头挪到了另一头,紧紧贴着两个人家里共用的那堵墙。梁朝伟也不管脏不脏了,挨着王家卫一屁股坐在地上,汗顺着脖子一直流进湿透了的衣服,喘着气问王家卫怎么想的,为什么非要放这边来。王家卫也在那喘,边喘边在那支支吾吾。

“我…我听说床挨着门容易感冒。”

梁朝伟像是没听出来他现编的谎话,抬起酸疼的胳膊,用手背擦流进眼睛里的汗,然后看着王家卫说我今天死也不做饭了。

结果他还是把饭做了,王家卫最近特别忙,恨不得吃饭的时候都攥着根笔,眼看他就差学王羲之吃墨水,梁朝伟就犯了所有善良人的通病,不但做了饭,还把碗也洗了。

等到梁朝伟洗过澡,擦着头发湿淋淋地转回王家卫身边的时候,他正使劲甩手里的笔,声音都被甩的断断续续的。

“这笔,怎么,不出水?”

梁朝伟躲着能被甩到的那块地,溜到左手边坐下,自己的笔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怎么和一根笔过不去呢?可看他从脸红到脖子,眼镜一个劲顺着鼻尖往下滑,一看就知道是急得脑子都不好使了,于是又把两根笔和稿纸都从他手里拿回来,说你赶紧先洗个澡,洗完再写。王家卫又急又气,直挺挺地蹦起来一跺脚,但还是慢吞吞往浴室走,到门口还嘟囔一句:“我怎么忙得要死还得哄小孩。”

梁朝伟一边笑一边头疼,心里说到底谁是小孩啊。


王家卫埋头奋笔疾书的时候,梁朝伟在旁边看一本从他床头柜上收拾出来的书,后来困得眼前的字一个都挤不进脑子里,头一沉差点来一个前滚翻。醒过一大半的时候,他扭头看王家卫,发现他又在那里甩笔,刚想问他怎么回事,又看见笔在另一只手里呢。王家卫没好气地对着面前的白纸破口大骂了半天,最后可怜巴巴地和梁朝伟说,我手抽筋了。


他一边把王家卫说的话往纸上落,一边还埋怨他怎么又把事情拖到截稿前一天。屋子里湿气太重,他一直没干透的头发就在眼前耷拉着。

王家卫挖一大勺梁朝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哄他的冰激凌,凉得直缩脖子,含混不清地说,我这是另外接的,多挣点钱,不然我爸总想让我去我姐夫公司。诶,我觉得咱俩现在这样配合挺好,以后我得写个故事。

梁朝伟匆匆忙忙地写,听到这翻了个白眼,差点把纸戳个窟窿。

“你要是闲得就自己来写。”

王家卫慌忙捂住右手,边皱着脸喊疼边憋着一个恃宠而骄的坏笑。梁朝伟低下头用笔杆敲敲桌子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一点脾气也没有。

香蕉好像真的管用。



“你什么时候也把床靠到这边了?”

王家卫躺倒在梁朝伟同样贴着墙根的床上,看着他笑。

梁朝伟红着脸把他拽起来:“刚坐完巴士别躺床上。”




13.

但也有香蕉都救不了的时候。


梁朝伟接到王家卫的电话的时候已经在客厅坐了一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湿了一半的裤子已经干透了。

电话放在耳边,对面的人什么都不说,呼吸像是隔着不知道多长的电话线直吹进他耳朵里,最后王家卫叹了口气。

“制片公司把剧本寄回来了,对方人很好,怕没寄到还来了电话。”

梁朝伟被那口气噎了一下,然后心跟着对方戛然而止的尾音坠入沉寂。他想说人生还很长,他想说这不是故事的结局,他想说今天终究会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过去。

他想说你还有我。

但他最后却说:“你在哪呢?”


有形和无形的水充斥在天地间,万物都被水雾笼起来,再被灯照成朦胧的影。梁朝伟打着伞,踉踉跄跄地撞进人群。伞根本挡不住老天降下的水,雨灌进他的衣服,鞋也湿透了。他一只手捂着生疼的肋骨,脸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泪。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跑,路边的灯熄了,四周的楼就像一座座沉寂的墓碑。

雨一直没停,他被马路牙子绊了一跤,膝盖和手掌撞在地上。他累得摔倒了就站不起来,就跪在被雨冲成一条小河的路上喊王家卫的名字,这三个字曾经被他虔诚地攥在手心里,如今却淹没在雨声中,和雨点一起砸碎在地上。


王家卫坐在路边喝了三瓶酒,雨和酒一起灌进肚子里也没填上缺了一块的心。他看着路上的人和路边的灯,脑子里的画面和现实怎么着都对不上,什么时候原来的电影院改成了酒吧,巴掌大的一块空地修成一个小公园,他就在自己天天都走的地方迷了路。后来他想明白了,自己一直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今天才和雨冲刷过的尘世打了个照面,奇怪的是他,竟然把一个梦做了这么久,都三十多岁才终于活成一个成年人。

他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写的那句话,说每个人在小时候都是闪闪发光的,直到某一天一件事情让他们成长,沦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原来不是这样的,他本来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和他原本以为普通的任何普通人一样。


梁朝伟最后还是在雨里捡到了他。

两个从头到脚都湿透的人像两个幽灵一样飘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远远望着对方,然后梁朝伟跑过去,撑上一把徒劳的伞。王家卫看向他,只有他和他梦里的样子一样,被雨洗过的五官像是用墨描在白纸上,那双眼睛比雨还要湿,却清楚干净得像是能分开巷子里的雾,让风吹进来。

梁朝伟用被他的名字割伤的喉咙说,我们回家吧。王家卫被这句带着铁锈味的话烫了一下,一直都忘了掉下来的眼泪也和天上的雨一样哗啦啦流进下水道。梁朝伟想伸手去擦,王家卫往后一躲,两个好好站着都站不稳的人就一起砸进水坑里。王家卫坐在地上,尾椎骨钻心地疼。他抹了一把眼镜上的水,紧紧抓住梁朝伟的手腕,看他粘在脸上的头发,看他抿得发白的嘴唇,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然后抱着他,感受他的心跳,感受他鲜活得脆弱的体温,像是要抓住他那虚无缥缈的梦。没人知道他们在雨里抱了多久,最后王家卫终于说,好。


后来王家卫洗过热水澡坐在梁朝伟的床上,身上裹着被子,床头放着梁朝伟刚煮好的一杯红糖姜茶。

等到他走进房间,王家卫沉默着抱住他,把两个人一起裹进毯子里。最后他们躺在一张单人床上,盖着一条毯子,手背和手背碰在一起。这是一个对于两个人都太过亲密的距离,但是没有一个人动一下,他们在这个漫长又寒冷的夜晚,在失去了太多昂贵的东西之后,放纵自己寻求一点温暖。他们就是两个普通人,半夜两点都不敢闯一个红绿灯,关上灯都不敢分享一个吻。

“天变冷了,”梁朝伟把声音闷在毯子里。


“嗯,夏天结束了。”




14.

后来他们活成了那些没能变成好故事的故事。

王家卫的父母年纪大了,想搬回上海住一段时间。姐夫的公司生意还算好,就算是按汇率算过来也能挣得比这边多,还能家人团聚。那边催得紧,王家卫这边也没有盼头,就想到等月底房子到期,正好那时候也有人接手他的工作。

王家卫把这件事情告诉梁朝伟的时候,他一不小心撕开了手掌上的痂,细小的血珠冒出来,但他抿着嘴没说话。王家卫的心里某一处绝望地祈求,希望他会挽留他。但梁朝伟却平静地说这样也好,趁还来得及多陪陪家里人。

王家卫这才发现,对方连一个求他留下来的身份都没有,而他也没有为他留下来的理由。

就像所有不了了之的故事。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梁朝伟帮他一起收拾好了行李。要带走的东西不算太多,家具家电都是房东的,那些带回去也用不着的也都打算留下了。王家卫坐在那个不知道断了多少根弹簧,和坐在地上没什么区别的沙发上,梁朝伟也坐过来,把这天当作他们并排度过的无数个晚上一样,只是原来没心没肺的插科打诨如今都堵在嗓子眼里,两个人像是被那些字句烫哑了喉。最后梁朝伟看着那台一直坚持在岗位上的电视,小声问一句:“还回来吗?”

王家卫想了一会,说:“回来,过两年就回来。”

梁朝伟点点头,没再说话,倒是王家卫伸长了腿往后一躺:“咱俩第一次见面那回,你跟着我下车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追着我卖保险的。”

梁朝伟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笑的时候眼泪也跟着一起掉下来,他缓了一会,结果开口还是找不着调。

“我想去给你打伞,因为你淋得太湿了。”

王家卫坐起来,轻轻地说你别哭了,然后把袖子伸过去借梁朝伟擦眼泪。

“当时我就觉得,你的眼睛长得特别好看。那天下雨,就你那双眼睛是清清楚楚的。”

然后他侧过身来,对梁朝伟说:“你看看我,看看我好吗?”

那双眼睛装着他们一起挥霍的日子,装着他们弄丢的猫,装着他找不回来的梦。还装着一个他。

而他只是住在再多一个人都局促的出租屋里,除了白日梦和对方之外一无所有的普通人。

王家卫把他的头按到自己肩膀上,不想让自己的倒影落在他的眼睛里,和所有那些美好的东西放在一起。梁朝伟就趴在那里,把那块衣服弄得湿乎乎皱巴巴,然后用了好久好久,才说,你知不知道,有一天我们喝醉了,你在我手上画了一颗心。他的声音小得像夏日里转瞬即逝的蚊鸣,似乎是说出这句话已经用掉所有勇气,根本不打算让王家卫听到。

“我知道,”他却说,“我全都知道。”

末了,他问,那你知道吗?

“嗯。”


那些记忆里没有回答的问话,不论是不是真的问出口了,如今都有了答案。

可是两个人都清楚,到此为止就藏在那句我知道后面。就像有幸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之后也和芸芸众生一样,向这十丈红尘里滚一遭,沾上满身泥沙。他们终究是两个什么都留不住的人,即使是在长夜结束前得以紧紧相拥,也要在黎明到来后分开。



那天王家卫坐在床上一夜未眠。他突然意识到梁朝伟就像他晚熟的青春里最后一个避风港,让他在风平浪静的乌托邦里把梦又多做了两年。但既然名为一个梦就是一定要醒的,这份感情作为梦里可能最美好的部分,应该永远留在他三十岁前两个年头的夏天里,而不该和他一起坠落到现实中,像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被时间碾成尘埃。

只是他们分享过彼此的生命,分享过虚无缥缈的梦想,分享过这座城市的日与夜,分享过最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最没心没肺的快乐,却不能分享往后数十年的余生。


墙隔开他们的手掌,于是他们不知道,彼此的掌心之间的距离只不过一个呼吸。




15.

启德机场离他们住的地方一共也没多远,所以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到地方之后王家卫把行李搬下车,一回头就看见梁朝伟怔怔地站在那里盯着他·,两只手找不到地方搁似的拽着袖口,最后才如释重负般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太久没出声,他的嗓子有点哑。

“要吗?”

王家卫摇摇头,却把打火机凑过去,自然而然地说了一句,少抽点烟。

夹着烟的手举到半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颤了一下,停了好一会才送到唇边。梁朝伟低着头,王家卫拿着打火机的手被砸上一滴眼泪。他像是被烫伤一般地缩回手,千言万语被困于唇舌,最后只剩下一声轻叹。

“来,”他说,然后把梁朝伟拉进怀里,下巴搁在他埋在自己胸口的头上。他说没事,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到了就给他打电话。梁朝伟不出声,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以后少抽点烟,别睡得太晚,还有一定要记得吃早餐。

他们就站在航站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角落拥抱,从头到脚都要紧紧地贴着,有那么一会仿佛地球毁灭都和他们无关了。


临走的时候梁朝伟拽着王家卫的袖子,拉过他的手,用食指在他手里画了一颗心。他的手是暖的,暖得王家卫觉得疼,疼得他最后还是没能藏住眼泪。

“不要了?”

梁朝伟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摇头,嘴唇咬得发白。他红着眼眶,眼睛湿得仿佛差一阵风就能要下一场雨,王家卫没头没脑地想这还真的像湖啊,只是他没再看见自己的影子。

他们各自转身离开,却在最后一刻鬼使神差般地回头。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后又分开,最终还是留不住彼此的背影。片刻的对视没能让他们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什么,两个人只是默契地让对方轻易消失在视线中,连带着他们的破碎的梦想和无望的感情一起被埋进旧时光里。


“是我的心,给你了。”



回家的时候,家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上一瓶汽水。他闭上眼睛,不想看也不想碰,但最后还是蹲下来,慢慢地抽出瓶底压着的纸条。

你说得对,这瓶还给你。

他的手抖得厉害,钥匙怎么都对不准锁孔。胸腔仿佛灌满了水,五脏六腑都被挤成碎片,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但还是疼得撕心裂肺。

他想起无数个挥霍得流水般没心没肺的夏夜,两个人紧紧靠着,王家卫看着电视忽明忽暗的屏幕,眉眼间神采飞扬,一副永远不会老去的模样。他的神情明亮鲜活,像橘子汽水,也像香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夏天。


你喝汽水吗?


那瓶汽水被他塞进冰箱的角落里,但每次打开冰箱的时候还是难以避免地看见。就像每次抽烟,每次吃饭的时候,他都难以避免地想起王家卫。有一次他喝多了,一开柜门就看见那瓶汽水,他想拿出来扔了,结果最后还是放回去。他说王家卫你是不是混蛋,人都跑了怎么还要在我这赖着不走?我心里就那么点地,你是想过两天就走呢,还是想一直住在这?


要是不想走,这辈子还剩下几十年,要不都给了你吧。




16.

王家卫在上海的时候和他哥住在一起,父母在姐姐那边。两个老大不小的光棍,又都是朝九晚五的工作,晚上基本上就顿顿都是泡面。王家卫这时候也不觉得一连吃几天泡面怎么着了,就只是偶尔起来,还和他哥说一句,哥,我原来那邻居,做泡面都比我做的好吃。

开始的时候王家卫老给梁朝伟打电话,月底交话费的时候他哥看着账单,说你小子哪来那么多话可说?后来就不怎么打了,一是他忙,二是梁朝伟好像总也不说话,王家卫说着说着就觉得,他也许是嫌他烦了,可能物理距离远的时候心就也跟着远了。时间一长,再联系的时候就犯犹豫,人都是这样,当初觉得离不开的人,到最后也可以习惯离开,慢慢就散了,抓也抓不住。

梁朝伟就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就说他换号了,没说别的。王家卫挂了电话,没记那个号码。他趴在桌子上想,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他终于长大了,学会不一直往别人的生活里钻,他不想让梁朝伟心里不舒服。只是睡觉之前他突然想到,什么时候他也成了别人呢?


其实他一直都挺想他,当时他们在去厨房都要一前一后的屋子里,抱着他们的猫,吃或是糊了或是没放盐的饭,心里却满满当当的,仿佛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现在他还总是梦见他,他窝在沙发里,什么都不说,那双只装得下美好的东西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他们的家、蛋散、还有夏天都是原来的样子,就等着他回来。

这样的梦特别真实,每次他睁开眼睛好久才能明白过味来。

回不去了。



其实王家卫的性格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加上有安稳的工作,薪水也高,还有香港户口,这段时间追他的女孩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他喜欢过几个姑娘,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都分开了,他觉得最对不起他母亲的一点就是没能让她老人家看到他成家,现在晃荡着都快把谈婚论嫁的年龄晃荡完了。那些女孩子都很好,但是他总是忘不了梁朝伟那双眼睛。


一转眼三十岁都过了一半,父母相继离开,所以他在这边最重要的一件事也做完了。回香港前一个月,他给梁朝伟写了一封信。他斟酌着字句,不知道什么姿态和情绪才是合适的,最后那封信他读了很多遍,信里他的口吻就是一位很久没见面的朋友。把信封丢进邮筒的时候他仔细思考自己到底期待什么,是另一封许久不见的朋友的回信还是别的什么更冷淡或更亲密的东西。


但都不是。

信并没有被送到梁朝伟手里,而被完完整整地退回来,上面附着一张纸,纸上写着查无此人。

他盯着那四个字,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把似的,胃液反上来烧得嗓子生疼。和他分开之后王家卫就没再哭过,现在好像终于想起来怎么流眼泪了。

还是把他弄丢了。

他觉得自己到底是有多迟钝,怎么到现在才清醒一回,明白过来他不能没有这个人,从他看他的第一眼他就该知道自己这辈子就是他的,不用再分开,因为他永远也不会再遇到这么一个人了。什么把最美好的东西留在最美好的岁月里这种话就是放屁,年纪大了就知道,能留下一点就是好的。何况那一点是他呢。

现在想想,王家卫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真的挺混蛋的,缠着他恨不得一秒都不分开,无非就是想让他记住他,在他的世界里多活几年。他原来总觉得自己把这颗心都给他了,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但是他还给他的太多了。

他是除了他父母之外唯一一个给他一个家的人,所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暧昧和冗长繁复的情书都不如他一眼,就只一眼,他就像是把所有的爱毫无保留地塞进他怀里,给他一个风都要驻足的港湾。

现在再也没人像他那样看他了。





17.

就这么大一个香港,原来他搬个家都能和他坐上同一辆车,现在却怎么都找不到了,缘分就是这么个难以捉摸的东西。

王家卫刚回来的时候去过他们原来的家,现在住那的是一对小情侣,和他们原来一样在世界角落里相拥,看向他的神情天真而困惑。他仿佛从他们眼里看到了年轻时候自己的影子,那一次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只是希望他们能把那些他没能留住的、注定有个尽头的梦做下去。


有一天他和杜可风见面,对方还是原来那副永远半梦半醒没正形的鬼样子,但是头发已经白的比黑的多了。他们一个晚上不知道喝了多少瓶,倒是完全没觉得生疏,嘴一个比一个损。杜可风说我也算是拍过电影了,怎么回事,当初是你天天嚷嚷着要干这事,现在怎么不想了?王家卫说你可闭嘴吧,满大街都是拍电影的,能挣几个钱啊?我还得吃饭呢。你看看你拍个电影就老成这样了,怪不得连女朋友都找不到。杜可风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我有那么多个,你连一个都没抓住。王家卫被酒呛了一下,咳嗽半天,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你中文老师老师没教过你打人不打脸吗。


他俩现在骑不动一辆摩托了,只能自己把自己领回家。街上早没了人,王家卫走一步晃三下,自己也不知道往哪边走呢。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就回到他们那几条陌生又熟悉的街,好多老店和茶餐厅都拆了,他一会觉得认识一会又不认识,最后干脆扶着电线杆子站在路边。他说我在这呢,你过来找我行吗,我跟你回家。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亮了,他发现自己坐在马路牙子上,头比哪里都疼。他想站起来,站了一半就摔回地上,这么早起来上班的人不多,连个扶他一把的人都没有。


97年过了之后,时间像是加满了油头也不回地冲向另一个千年。千禧年这个词原来听着是一个和外星人差不多的摸不到的东西,现在也就在眼前了。两千年新年倒计时的时候王家卫挤进维港的人群,烟花一个个升起,在天空中绽开,铺开一片灿烂的花火,在那一刻仿佛所有人都陷入某种让人暂时忘记一切的快乐。一个个鲜活的发亮的面孔和那些转瞬即逝的星星落进王家卫眼中,他和他们一样笑着,却突然想他会不会也在这里呢。


他已经过了四十岁,年轻的时候很容易有一些特别渴望的东西,还有力气去追,磕磕绊绊也总能站起来,现在什么都失去过了,什么也都能接受了。他写过几本不温不火的小说,在不算太偏的地方买了房子,家里养着一只猫,每天写十几张不知道往哪里寄的明信片,希望总有一张落进梁朝伟手里。他不知道自己走之后梁朝伟有没有想过要等他,但是他现在就打算在这里等着梁朝伟,倒也不是为了等到他,就是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唯一放不下的一件事。


他愿意用余生来纪念他。










(出于连贯性考虑过就在这里完结了,但是实在舍不得,HE了,他们谁都没有错,让他们再做一次记忆里的两个傻男孩吧。)




尾声.

王家卫出门的时候是阴天,他想了想,又上楼去拿了伞。那时候SARS闹得正厉害,街上空得像人类灭绝,整个城市像死了一样,偶尔有几个孤零零的人也都带着口罩,露出来的半张脸上也像蒙了一层阴沉沉的雾。

走到半路上他被一个日本小伙子拉住问路,对方的英语水平和他的日语水平差不多,两个人就只能在那里大眼瞪小眼,连蒙带猜地瞎比划。后来王家卫看说不明白,干脆直接带着他走了。现在的人看到别人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虽然谁也听不懂谁说的是什么,但是有个活人能和他说话的感觉特别好。王家卫觉得现在来香港的真是不要命,但是他还有点羡慕,这种时候人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

他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本来就是阴天,天一暗就有点看不清楚。等公交到站了他才看见车牌,跑过去也没赶上。口罩闷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但是也不敢就这么摘了。他在站牌下面又站了一会,看见怎么也等不来下一辆,就开始往下一站走。他是真的有点累,加上捂得严严实实的衣服和口罩,最后一步都不想往前挪。平常这个时间这里已经点上不夜的霓虹,但现在还冷清得像是刚刚刮了让所有人都藏起来的台风,王家卫边走边想,原来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窗户是真的可以装下香港这么多人的。


街上车都不多,王家卫站在路边,等一个几乎没什么用处但特别长的红灯。灯变绿的时候,他匆匆地看了一眼街对面,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口罩抓在手里,疯了一样地在路中间奔跑,仿佛穿过马路的同时也穿过他在风尘落拓中摸爬滚打的十年。

王家卫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而他定在原地,仿佛不敢知道一个等待了十年的答案一样,过了很久才很慢很慢地转过头。


那双曾经只装得下美好的东西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温柔的、令人伤感的东西,但当他看向他的时候,眼里还是一汪明镜,清清楚楚地映着他。那些太久以来积攒的心思缠作一团,千言万语在他张开嘴的瞬间遗失在唇边,和无数个无法入眠的长夜一样缄默不语。

梁朝伟笑了,眼角弯起一条纹路,眼泪却也同时落了下来。他倾身过去,似乎想要给他一个拥抱,却在靠近的时候停下,最后小心翼翼地将颤抖的手贴上王家卫的脸颊。

王家卫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虔诚又珍重,似乎要把这一切拍成照片镌刻入骨。那些多年来无处安放的泪,终于像是找到了归宿一般,尽数落在他的掌心。


都化成了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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